母親

　　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可以原諒自己。母親去醫院就診，卻被直接告知Ca晚期。突然降臨的噩耗，讓我不知所措。母親的病情不是短時間就能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我卻一直蒙在鼓里，竟一無所知。現在，給母親可以做的事，也只能是陪陪母親余下不多的日子了。
　　
　　我向公司請假，卻因為到年底了，公司要完成年前的業務訂單，而我的工作又沒有其他員工可以頂替，公司沒法答應。最后以連續加幾個夜班為代價，提前兩天放假。當加班到最后一個晚上，消息傳來——母親快不行了！我等不到下班了，我連洗手時間都不想浪費，姐打來電話要我不要著急，緩緩過去，我怎么能不著急，這連續的加班，沒能夠擠出時間陪母親，反而讓我晚上都沒法去見母親，跟母親還沒說過我想說的話呢。我匆忙下樓梯，一腳踩空，整個身子跌落下去，幸虧及時抓住樓梯扶檔，沒讓狀況變得嚴重。
　　
　　趕回老家，匆忙進屋，眼前的母親已經不能動彈，雙眼呆滯，嘴里尚能發出“哎！哎！”的呼氣聲，對周圍的動靜已沒了反應。
　　
　　母親是能夠承受苦痛的人。平時小病小痛不會去醫院，也不會在家人面前表露她的苦痛。就在去年，母親膽管結石痛得暈厥過去，不得已才去醫院，從1厘米直徑的膽管取出了2厘米直徑的結石。生過結石癥的人，都知道會經常疼痛，但母親長期以來，沒讓家人知道她的難受。母親的堅韌，其實不想讓家人為她擔心，也是為了省下看病的錢。母親寧愿委屈自己。
　　
　　在最后的日子里，母親不能進食，靠鹽水維持，又要受極度的病痛折磨，度日如年。母親哀嘆：“自己遭這罪不夠，還要讓你們遭罪，這不是害人嗎？”想到春節的一天天臨近，母親即便承受著病痛折磨，也希望能熬過年關，讓家人能夠順利過年。此時，母親已經不是為自己活著了，為家人們活著了！為活著的人活著了！母親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生命將盡，依然如故。我們含著淚，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難受，卻束手無策。嗚呼！這種痛苦與煎熬，難道是生命重生時的煉獄？是升入天堂前的洗禮？
　　
　　母親的氣息越來越弱。我用濕潤的毛巾給母親一遍又一遍地洗臉。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為母親洗臉，卻是最后一次。母親啊！這是兒子在為您洗臉，您知道不？小時候，母親教我使用毛巾洗臉。母親說，毛巾要放在水里搓洗，再用雙手擰干水分，敷在臉上輕輕擦洗。看我擰不干水分，就替我擰干，幫我洗臉。偶爾回老家宿夜，母親會給我準備洗臉水，把洗腳盆放我面前，看我洗完腳丫，便取盆倒水，我阻止母親為我倒洗腳水，那會讓我承受不起。
　　
　　每次回到老家，母親總是關切地問：“你的胃病好點沒有？”我說：“已經好了。”母親又問：“現在工作還好嗎？”我說：“好！接了活，賺錢了。”聽到這些母親就高興。那年企業改制人員下崗，母親經常關心、鼓勵我：“生活一定會好起來的！”、“你用的錢夠不夠？”摸索著從衣兜里掏出一些錢給我。看到母親的錢，我像觸到燙手的山芋，怎么也不肯要。母親，本該是兒子孝敬您的時候了，兒子最沒錢也不能要您的錢的。母親每年要曬一些梅干菜，或腌制一些雞、鴨蛋送來。母親說：“平時可以少買一些菜，省一些錢的。”母親啊！現在您要離我而去，我今后還能到哪里去得到這樣的愛啊！
　　
　　母親對孫兒的關懷也是無微不至的。每次回老家，母親便帶著孫兒去理發，像母親必定要完成的任務一樣，即使孫兒的頭發還沒長長。有時，母親會領著孫兒去草地看花草，捉蚱蜢；冬天臨近了，摸摸孫兒的小腳丫，親手給孫兒做雙棉鞋；買雙雨鞋將來可以上學下雨時穿。在母親最后的日子里，還對孫兒說：“我要看你長大，等到十歲了，要給你過生日。”母親沒有等到孫兒的十歲生日，卻讓我記住了您說過的話，我會讓您一起給孫兒過生日。我要把您對孫兒的愛和關懷，經常講給他聽。讓他從小懂得要有一顆善良的心，懂得會感恩。
　　
　　母親很少要求兒女幫助，自己能干的盡量不讓兒女干，包括吊一桶水；掃一個地；洗一次碗。母親很少來我家，來了不過夜，怕添麻煩。吃一頓飯，就覺得過意不去；睡一次覺，怕弄臟棉被。母親，要知道兒子家就是您的家呀！您要長住我家，靠兒子生活，也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做兒子的，對您的養育之恩，您的關心愛護，用一生怎能還清啊！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姐和我俯身在母親的耳畔。一邊哽咽，一邊呼喚：“姆媽！姆媽！”姐在母親彌留之際說了母親最想聽的一句話：“姆媽，我們會照顧好父親的，兄弟姐妹會好好的，您放心！”母親似乎聽到兒女的呼喚和承諾，于是，吐出最后的一口氣——那是象征生命存在的氣息，同時，母親的眼角流下兩行淚水。姐急忙為母親擦去臉上的淚水，唯恐玷污母親的肌膚。
　　
　　生前，我很少看到母親哭泣，那是因為母親有博大的胸懷，它能容天下難容之事。但是，母親最后留給家人的是悲傷的臉和睜著的淚眼。母親是懷著對人間的留戀和那一顆永遠牽掛著家人的心離去的。母親肯定有許多話想跟我說，但迅猛地嘔吐把母親的元氣消耗殆盡，使母親失去說話的能力和氣力。母親，您知道嗎？我好想陪陪您，娘兒倆能夠說說話，接受您最后的叮囑和關心。
　　
　　哥、姐到外面忙碌母親后事的那個短暫時間里，房間里顯得安靜了許多。我獨自依偎在母親身旁，輕輕握住母親的手。我覺得那樣握著，母親會感知到我此時的所思所想。
　　
　　我對不住母親，母親養育我成人，我沒有能夠讓母親過上舒心的日子，而我的犟脾氣老使母親生氣。此時，我要說：“對不起！請原諒！”其實，母親才不會生我的氣呢，母親常說：“你們都待我很好，我死亦知足的，亦安心的。”確實，哥、姐很孝順，姐夫、嫂子對母親同樣很好，照顧有加。唯我感到慚愧，沒有給予母親什么，卻增添母親的擔憂。
　　
　　床邊擱板上整齊擺放的衣服，是母親生前替換著穿的。衣服很整潔，也很陳舊。衣服中，有的都穿好幾年了，有幾處留著母親縫補過的痕跡，母親舍不得把舊衣扔掉；母親吃很隨便，不挑三揀四，也很少吃零食，偶爾吃些，還惦記給兒孫留點。
　　
　　母親的儉樸生活影響著我，讓我從小養成了勤儉節約的生活習慣，吃的、穿的都不講究。母親常用欣賞的口吻夸我：“孩兒很好弄，吃飯不挑食。”受母親的表揚，心里感到溫暖。母親啊！其實是您教育得好。
　　
　　那蒼老的臉和花花白發，是母親一生辛勞的真實寫照。我的腦海里，最常浮現的是母親彎著身軀勞作的身影。記得早年，母親在石棉廠干活，家里還有一臺石棉紡車。母親除了廠里的活，回到家里要洗衣、煮飯、做家務，一有時間還要紡紗。夜深了，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紡紗，我年紀小，依賴母親，晚上要和母親一起睡，母親苦口婆心勸我：“你先去睡，姆媽再紡一會兒就來。”我不依，就在母親背后靠著竹椅背打瞌睡。經常，母親紡紗時睡意襲來，就靠在車上咪會兒眼，過幾分鐘，又打起精神“吱呀！吱呀！”地紡紗。
　　
　　母親每天早起晚睡，身心疲憊，使得晚上睡覺的時候經常做噩夢。夢里經常遭到惡人追逐，母親驚慌失所地逃跑，卻又跑不快，眼看被追上了，母親就喊：“救命！救命！”我從沉睡中驚醒，就叫：“姆媽！姆媽！”母親才從噩夢中醒來，驚魂未定，深吸一口氣方能緩解。第二天，依舊起得早，睡得晚。母親想照顧好家人，想多賺幾個錢。
　　
　　母親猶如那常年開動的機器，在漫長的七十幾年里，一直沒有得到好的維護和保養，磨損太厲害，終于在二十世紀最后的龍年來臨時停歇了。母親，這是兒子的責任和過錯，是兒子沒有很好的關心、照顧您。
　　
　　凌晨，天黑漆漆的還沒放亮，凜冽的寒風吹拂在臉上有些刺骨的痛。母親由孫兒引領，家人們攙扶著，慢悠悠，一步一回首地離開那曾經充滿溫馨和快樂的家。家人們聲嘶力竭的哭喊聲穿破寂靜的夜空，在遠處凄涼地回蕩，卻永遠呼喚不回母親那真切的身影。那依戀和不舍也只能順著母親常走的弄堂、直街，一路灑落。那情，那景，那悲，那愁，連同一起，成為歷史的記憶。
　　
　　母親從此長眠于那靜謐的青山之中。太陽從云朵里悄無聲息地探出臉來，仿佛是母親那慈祥的臉龐，在這寒冷的冬日里，溫柔地凝望著我，瞬間給予我溫暖。呆望天空，我忽然覺得生命是那樣的虛無、飄渺；而生與死又是那樣的簡單、明了，猶如天空中那一瞬而過的流星。然而，母親已經把全部的愛留給了我們，它將永遠溫暖著我，激勵著我，護佑我，伴隨我一生！
　　
　　親愛的母親，您永遠活在我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