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的性格

　　世上沒有相同的海灘，一如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
　　
　　冷峻空曠，是北方海灘的性格基調，那些短暫的夏日喧囂，是北方海灘難得的季候溫情，與椰風搖曳、日光熱烈的南方海灘相比，這些綻放于北回歸線以北的海韻之花，似乎只盛開了短短的一瞬。曾涉足初夏的北戴河海灘，其時灘涂遼遠、海水滯重，圍巾遮面、皮膚黝黑的男女漁民們，正默默地在海灘上拉網收獲。鼓起勇氣下海游泳的我，只一會兒工夫就冷得逃回海灘。與風情萬種的南方海灘相比，北方海灘更像一位冷峻思考的酷男。
　　
　　南方海灘的魅力，來自恒常的秀麗和多變的性格，就像一位戀愛中的少女，既美麗，又倔強。這種美麗，大致源于自然的饋贈，誕生于赤道附近，最得太陽恩寵，明媚的陽光，熨帖的信風，始終游弋在南北回歸線之間，天長日久，竟讓緯度最低處的海灘，發育成一條色彩斑斕的金色腰帶。對現代都市人而言，那日照充沛、植被豐饒的海之邊緣，不再囿于傳統意義上的地理分界線，更為所有追夢的生命，提供了圓夢或美滿的機緣。
　　
　　倔強的南方海灘是大海最寵愛的女兒，早被母親的溺愛寵壞了。她們最愛玩兒的把戲，是在最美的假日，與憤怒的海濤、呼嘯的臺風結盟，以忽然變臉的方式，讓怒氣沖沖的風暴席卷登陸，令所有的美麗與安詳猝不及防。她們的倔強和任性，為嬉戲與破壞提供了前沿，既讓自己的華彩毀于一旦，也讓垂青于自己的陸地繁華凋零。其實這并非全是南方海灘的錯。錯就錯在赤道是一個聚集風暴的地方。這地方不但盛產陽光沙灘，還因了地球自轉形成的離心力，成長為加工固體潮和液體潮的世界工廠。在地球自轉的驅使下，南北半球的海底板塊心不甘、情不愿地向赤道靠攏，五大洲四大洋的海水興高采烈地往赤道趕，像是為了一覽那兒的海灘旖旎與風情。如此看來，南方海灘的任性與倔強，倒真有點“情非得已”和“為情所困”的味道了。
　　
　　除了風光旖旎、熱烈奔放的共性而外，南方海灘還兼具不同的個性。
　　
　　先說北海銀灘。國慶黃金周有幸赴北海銀灘一游，甫近海灘，便被她畫軸般的舒展和美麗驚呆了。舉目四望，發現茫茫海灘一眼望不到邊，呈現給人的，是滿眼的素潔和高雅的銀色。這銀色源自海灘上綿延不絕的石英砂層，這些石英砂，多為石英砂巖和酸性花崗巖的后裔，它們的祖先源自地幔深處。在數億年的外力地質作用下，原先堅硬的巖體分崩離析，形成了一個規模巨大的沉積巖與火成巖的孑遺。這些孑遺，這些地火與熔巖的子孫，在地表水系上億年的沖刷淘洗之下，發生了難以想象的痛苦分化、磨蝕篩選，于是奇跡降臨了：在數億年后的中國南海岸邊，在一個叫作北海銀灘的地方，漫無涯際的石英砂們，正以另一種方式倚山觀海、訴說著先祖的榮光。它們寧靜的純粹、細碎的溫柔，貌似臣服了時空，實則與時空融為了一體。它們已然參透：磨難中失去的僅僅是形骸，而留下的，必然是提純后的永恒。
　　
　　與銀灘親近，讓我真正領略了博大與永恒。一位在海灘上做生意的大姐驕傲地告訴我：“銀灘東西長20多公里，是真正的沙灘之王！”此時的沙灘之王，正敞開胸懷迎接八方游客，人們興高采烈地在柔波細浪中嬉戲。我凝神腳下默默懷想，竟發現蠶豆大小的寄生蟹們，正閃身隱入一個個小小的洞房。素雅的銀灘，雍容的銀灘，充滿了母性的溫柔。
　　
　　若把銀灘比作素雅的玉女，那博鰲玉帶灘就極像一位熱力四射的辣妹。不止一次登臨博鰲玉帶灘，每一次的感覺都驚奇地一致：風情繁華，游客若云，河海交匯，美景卓然。一條長8.5公里、狀若魚脊的沙灘半島，就那么不由分說地橫亙于陸地與海洋之間，任你南海的波濤如何拍打，君身巋然不動。而這巍然的姿態，至少延續了千萬年了吧！除了這令人驚嘆的恒久，灘體的顏色也是熱情撲面。“那大概是堿性花崗巖風化后的產物吧”，我想。如今傲然出海的魚脊狀灘體，于金色撩人的同時，還散發出灼灼的紅光，讓我一下子聯想到家鄉的丹桂。于是金紅色的灘與碧玉般的海，共同構成一幅金鑲玉的美景。
　　
　　除了顏色獨特之外，微微隆起的灘體還呈現了一種經年不變的弧度，這弧度大概一直延伸到海水深處，以至于海浪無法伸展自己的腰身，只能惱怒地將排排綠浪，用力摔打在面海的灘體上。于是浪花奔涌、碧玉四濺，海水忽然漫過游人的褲腳，面海的沙灘上，不時響起一串串的尖叫聲。這叫聲刺穿了海濤的低吼，讓撩人的風景不斷升溫。而海灘的另一側，正持續上演著萬泉河、九曲江、龍滾河三江匯合出海的盛況。只是這盛況顯得有些寂然，全然不似沙灘那一邊的喧囂熱鬧，盡管如此，那翡翠般的河水依然讓我動容，那是一種近乎凝滯的流動，靜而不動聲色，所謂
　　
　　“大音希聲”，說的就是此番景象吧！
　　
　　不能不說說海南文昌的白金海灘。這白金海灘和銀灘、玉帶灘一樣，都與南中國海毗鄰，而且同屬熱帶、亞熱帶海灘。其中白金海灘和銀灘的顏色極其相似，都是那種以石英砂打底的亮銀色，這從二者的稱謂上便可知曉。只是白金海灘的面積比起銀灘要小得多，而且白金海灘淺水處的海底，散布著一些巖屑和珊瑚骨粒，加上稍顯渾濁苦澀的海水，既挑戰游人的腳板，又挑戰大家的味蕾，所有這些加在一起，都讓白金海灘顯得既年輕又野性，宛若一個涉世未深的鄉間少女。
　　
　　大概由于地理和交通的原因吧，白金海灘暫時避開了開發的利器，顯得相對原生而自然。金秋十月，當別處的海灘正承受著節日之累的時候，這里的灘頭卻相當寧靜，銀色的沙灘上人跡寥寥，長長的觀海棧道正伸直臂膀，默默地將望海亭托向碧波翻滾的遠處………
　　
　　就像寧靜的海灘永遠擁有風暴一樣，既然世界存在著殺伐擄掠，海灘就絕不是一處與世隔絕的溫柔鄉。在血雨腥風的日子里，海灘也曾有過武裝的牙齒、茂密的椰林和突兀的巖礁，也曾硝煙彌漫、劍拔弩張。還記得山東青島、廣東虎門、福建馬尾亭江的海灘嗎？還記得那一尊尊古炮、一段段城垣嗎？那是中國海灘的另一重印記，這些印記銘刻著家國的往日抗爭，更構筑起華夏民族不朽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