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1973年12月，我下放到某縣某鄉某村務農，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也沒想到，人生中最寶貴、最青春的6年半時光，本是讀書學習的最佳年齡，卻白白耗費在修造地球的極度煎熬中。
　　
　　當年我們一行14人，作為新落戶的知青點，在我們到來之前，村里就有一個縣城的知青點，大約是6人，有3人在我們之前已經離開了，另有3人徹底地與當地的貧下中農結合了，安家落戶成為扎根農村干革命的“時代楷模”。
　　
　　這3名知識青年的名字分別是李素貞（化名）、田園（化名）、武學進（化名、男）。李素貞嫁給了村里第一生產隊的生產隊隊長劉海（化名）；田園當年有點姿色，嫁給了村里第二生產隊的青年農民劉木根，劉木根的父親當年是大隊黨支部書記，田園的婚姻，多多少少有點被權力逼迫和落井下石的成分。
　　
　　武學進個子矮小、其貌不揚，卻娶了村里的村花、高中畢業返鄉后就任大隊婦女主任的劉梅，這是一個有些靈氣的農村姑娘。那時城鄉差別大，山里女孩能與城市男孩結親，是一件非常有臉面的事情，我曾與武學進開玩笑，劉梅是鮮花插在牛糞上，武學進聽到這句話倒挺開心，小有一點自豪感。劉梅很珍惜她矮小的丈夫，雙搶季節，劉梅放下自己的禾擔，又趕緊跑回去接過武學進的禾擔，生怕他累壞了，城鄉結合的恩愛夫妻在村里傳為佳話。
　　
　　本文我要重點講述的主人翁是李素貞，李素貞的父母在縣局工作，初中畢業的李素貞不到18歲就下放到村里第一生產隊，我1973年下放的時候，李素貞已經結婚成家了，有時候全村兩個生產隊在一起勞動，我有見過李素貞，她少言寡語，出于都是知青，她只是偶爾給我點點頭，她那時已經完全沒有了20多歲姑娘的風韻和靈氣，皺紋密布、一臉愁容，儼然像個40多歲的村姑。
　　
　　早在幾年前我還沒有下放時就聽說過李素貞的事情，那時候全公社已傳得沸沸揚揚，故事的焦點是李素貞嫁給了大自己20多歲、已有2個孩子且只有一只眼睛的生產隊長。李素貞是家里的獨生女兒，據說其父親是縣局一位有點臉面的領導干部，家庭條件比較優越。
　　
　　我下放勞動后，因生產隊安排出欄豬糞有幾次機會上門見識了李素貞和她的丈夫。那時李素貞既要當2個孩子的后媽，還要撫養自己的孩子，在我1979年被招工之前，李素貞生下了1個男孩和2個女孩，一共5個孩子。這對一個城里長大的嬌小姐來說，是多么大的人生嬗變。生產隊長個子不高、加上少一只眼睛，被村里人稱作“獨眼龍”，長相確實有些丑陋，像這種條件，在農村續娶一個離異的農村婦女都是非常困難的。
　　
　　聽村民們說，李素貞在家里嬌生慣養，下放到農村時年齡小，自理能力比較差，自身智商不算太高，也吃不了那個苦，生產隊長平時經常給她送送菜，噓寒問暖，逢年過節都要請李素貞到家吃飯，令涉世不深的李素貞沒有了主心骨，久而久之兩個人產生了感情，后來愛的如漆似膠，發展到了要結婚的地步。
　　
　　李素貞的父母知道這個事情以后，有如山崩地裂，生產隊長想上門提親時的年齡與李素貞的母親年齡相差無幾，生產隊長當年與前妻（病故）的大兒子都已經15歲了。搭上這么一茬婚姻，在20世紀70年代簡直是傷風敗俗的事情，李素貞的父母堅決拒絕了女兒要攜生產隊長上門求親的要求，李素貞是他們的獨生女兒、掌上明珠��！心理上根本無法接受這在當時丟盡臉面的婚姻。
　　
　　李素貞的父母此后多次趕到了村里，村民們圍觀看熱鬧，李素貞的父母從開始堅決拒絕到最后苦苦哀求女兒放棄婚姻讓人唏噓不已，她幾乎要跪求生產隊長放開她的女兒。李素貞的父母也曾想告生產隊長強奸罪，但生產隊長前妻已經死亡，處于單身狀態，自己的女兒確實與生產隊長好上了，這個官司無法得到法院支持。據說李素貞的父親當年拿出一沓人民幣給生產隊長作為補償，具體多少錢，我不得而知，可能是夫妻倆多年的儲蓄。
　　
　　經過多次的折騰，李素貞和生產隊長為了愛情死活不肯分開，迫于無賴，李素貞父母的眼淚哭干了、心也徹底破碎了，這個消息后來不脛而走，傳到了李素貞父母的工作單位，夫妻倆甚至連門都不敢出，萬般無奈和李素貞斷絕了父（母）女關系，不這樣果斷，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下，李素貞的父母在單位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絕望之下，就當這個女兒死啦！
　　
　　上山下鄉是一場政治運動，鼓勵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扎根農村干革命更是一種政治口號，還好當時公社上山下鄉知識青年辦公室領導沒有把這件事作為一個扎根農村的正面典型來宣傳。出于公理，公社的知青領導內心也承認這種婚姻的極不公平性，領導們也明白生產隊長利用小恩小惠就俘獲了單純老實的李素貞，感情上的事情領導們也不好戳穿狡詐的生產隊長施舍的小伎倆，他們也多次配合李素貞的父母做了李素貞的工作，但不奏效，李素貞可能當時已經懷孕了，她徹底地以身相許一個大自己20多歲的獨眼龍丈夫，凄慘的命運從此開始了。
　　
　　知青返城潮后，李素貞已經生兒育女，李素貞的父母不為所動，后面的風言風語更讓李素貞的父母認準了這斷絕的父（母）女關系死不回頭，他們始終沒有幫助李素貞返回城里安家落戶，甚至沒有讓李素貞頂職回城，在他們看來，李素貞不能舍棄這個丟人現眼的丈夫甚至一群孩子，他們就無法接受李素貞。
　　
　　直至2O19年，近50年過去了，據我的知青同伴說，他們返回村里看到李素貞在村里的“養老之家”幫老人們弄飯謀生，我推測2019年李素貞應該有7O歲啦，她還不能在家頤養天年嗎？
　　
　　原來李素貞的兒子中年后得了腎病綜合癥，需要做透析維持生命，夫妻倆傾其所有，負債累累，2019年兒子還在醫院搶救；李素貞的大女兒結婚后生了個外甥女，7歲時在鄰居家玩耍時從5樓摔下身亡；李素貞的小女兒結婚后生了一個女兒被丈夫拋棄離了婚，從此過著孤獨的生活；李素貞的丈夫80多歲時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當年的李素貞60多歲，可想而知，她承受了多大的經濟壓力和精神壓力，一家人靠著每月50多元的低保金生活，李素貞被村委會照顧在“養老之家”為老人們弄飯，算是關照她了。
　　
　　父母的決絕，讓李素貞的心也早就死了，盡管生活過得極為艱辛，越來越倔強的李素貞沒有向她的父母低頭，她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硬是后來的幾十年沒有回過縣城，沒有回過她下放后結婚前還曾經溫馨的小家。
　　
　　李素貞的故事是一個時代的悲劇，那個時代確實有一批像李素貞這樣一批意志薄弱，或是智商不高、貪圖小恩小惠、年幼無知的女知識青年落入了農村一些權貴們的圈套，成為最廉價的媳婦。
　　
　　李素貞的父母在百般的屈辱和悔恨中可能已經老去了也或許還活著，我不得而知。我從當年見到結婚后李素貞的第一眼開始，她就一直是一個十分憔悴的、木訥的“祥林嫂形象”，真沒有見她笑過一眼，就是把后來的她形容成木乃伊也不過分。一個5個孩子的母親、一只與父母脫離撫養關系的孤雁。
　　
　　如今村里大量的中青年勞動力都離開了農村進城務工了，而來自城市與當年比較優越家庭的李素貞卻扎根山村50年都未能離開這個山村，父母與她斷絕關系一輩子就這么決絕，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李素貞70歲了還在為“養老之家”的老人們燒飯掙點小錢，她那殷實的父母死活都不肯在經濟上幫她一把，我也一時無從找到答案，父母的所謂尊嚴割舍不下，就一輩了也不能原諒女兒的致命過錯。當年的政策限制，他們沒有能力將自己的寶貝女兒帶回城里。
　　
　　那個時代過去了，李素貞的丈夫至今還癱瘓在床上，滿地雞毛的生活，李素貞不知還能挺多久，她徹底成了丈夫的殉葬品。
　　
　　李素貞和田園同樣嫁給了當地農民，命運卻截然不同，田園的父親利用自己的社會資源托了來自于農村的女婿女兒一把，后面在縣城開了幾家藥店，在村里蓋了幾百平米的超大別墅。
　　
　　武學進也攜帶他漂亮的農村妻子回了城，到一家大型鋼鐵企業工作，現過上了正常退休的生活，我真心地祝福他們！
　　
　　李素貞還活著、茍延殘喘地活著，她已經耗干了眼淚，對這個世界甚至沒有了生理反應，她盡乎一株在凜冽的寒風中快要被吹斷的荒草那么凄涼，更像一支風殘的蠟燭還在撲閃著隨時可能隨風而去。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故事還在延續，回過頭來看，我們還能夠責怪那個時代嗎？電視劇《孽債》只是千百萬知識青年的一個縮影，而李素貞的故事可能比《孽債》里主人翁的命運還要悲催得多。